close
  我半蹲在長滿青苔的墳墓前,俯視著上面那依稀還能辨識的文字。

  墓牌前的杯子裡插了兩朵菊花,而之前枯萎的,正放在我手中的塑膠袋裡。

  四周都是叢生的雜草,我想清除掉,手邊卻沒有鐮刀﹔於是我低頭,向祖先們懺悔自己的無用。

  「嗯...太吉,該走了。」叔父這樣對我說著。

  「好...」我似應未應的說,起身跟在叔父的背後走去。

  「下次再來吧。」他回頭看了看墓碑說。
  
  我們走過一條山路,叔父對我用手指了旁邊暗暗的河川說:「你看那邊!」

  我望向那條河,河上築了一座石橋,但在我兒時的記憶裡,沒有這座橋。

  「以前...你家就在那裡。」

  「那顆大樹呢?」

  「喔?」叔父一時沒想起來,「呃...你是指那棵千年的果樹嗎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在那裡。」他指了河中央,「每當水池清澈的時候,就可以看見那棵樹的樹梢。」

  我試著往水面下看,看看能不能稍微捕捉到一點以前那樹的影子,但我把眼睛都看凸了,還是只能看到一片暗綠。

  「現在已經全部被淹在水底下了,你也有三十年沒回來了吧?」

  好像還是昨天的事...三十年對一個人來說,過程是漫長的,但現在想想,一切似乎才過去不久。

  「村民都遷走了,大伙都失去聯絡了。對了,你還記得那個怪老人嗎?」

  「嗯?你是說那個被關在土牢裡的老人嗎?」

  「他死了。」

  「啊?」

  我一時呆住了,但過了一會,我才從過去的回憶中清醒過來。

  那個白髮的老人,還有他哀怨的眼神。

  兒時的我,一向都很討厭他,但是現在聽到他死了,卻有種莫名的異樣感覺,是哀傷嗎?我分不清楚。

  畢竟他也是我回憶的一部分,就跟那顆果樹一樣。

  「里子死了以後...他也死了,似乎是跟著她追隨而去的。」

  「我不是要她再嫁的嗎?我父親,你們難道都沒跟她說?你們大家應該勸她再嫁的啊...」我對叔父質問。

  他戴上他的小帽子,拿起柺杖往前一步一步地走。

  「我們...也曾勸過里子。」

  「但...」

  「當你戰死的消息傳回村裡時,她還很年輕,也不少人前去提親的。但是她連看一下對象都不肯,我們也沒辦法。」

  都是我害了她,我想。

  當初如果不結婚,或許里子正在大城市的一個角落安然自在的生活吧?要是我能斷然拒絕,里子她也不會為我孤獨地守在這個深山中直到死去。

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  「可是...父親...」

  「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了!」白髮的父親怒斥跪在他面前的我。

  「你是甫島家的最後香火了,」管家金婆在一旁附和,「怎麼能夠不為你討房媳婦就送你上戰場呢?你爸爸也是為你好啊...」

  旁邊的叔叔伯伯也笑著勸我,有的拍拍我的肩膀勸著,有的只是板著臉嚴肅的對我說,大家都希望我趕快娶里子回家為甫島家留下一絲香火。

  在這樣的壓力之下,三天後,我就已經坐在婚禮會場了。

  會場的氣氛十分歡樂,但是我高興不起來,於是整場婚禮我都板著一張臉,一句話也不說,只有在敬酒的時候面對親戚的祝福說了一聲「謝謝」而已。

  婚宴結束後,我在房間裡,臉還是一樣的板著。

  里子一眼看出我的不悅,倒了一杯酒到我面前。
  
  「跟我結婚...你很勉強吧?」她小聲的問。

  「不是的!」我站起身,音量變大,里子頓時被我嚇了一大跳。
 
  「跟妳結婚...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...」我握著她的手,淚濕潤了眼,「我很高興,能娶到像妳這樣的妻子...但...」

  「但?」她抬起頭,臉上的妝花了一半,眼淚把她臉上的妝都洗花了。

  「你知道的,日軍現在在跟外敵對抗...我身為國家的一份子,面對著已經戰死的哥哥們,我能夠就這樣坐視不管嗎?」

  里子沉默。

  「所以...對不起,我不能現在...」

  「我都了解,三郎...」她向前抱緊我,「你是這種人,是這種會為了國家而奮不顧身的人...」

  「你願意等我嗎?」
  
  「十年前我就等過你三年了,再等你三年..我也甘之如飴,因為你的身影一直都在我的心裡....」

  我們緊抱著,不說話,因為這時,無聲勝有聲。

  在大家都睡了以後,我收拾行李,輕輕的走到屋子外面,跟里子做最後的道別﹔此時的她還穿著新娘服,我愧疚讓她當不成新娘,於是抱了她,並希望這不會是我們最後的擁抱。

  「抱緊她!!!!!!!」

  我們兩人被驚嚇到,猛然地回頭看,那個白髮的怪老人正透過土牢的窗戶向外看著我們,眼神充滿了哀怨。

  「安靜一點!」我壓抑著音量罵,「不要把大家吵醒了!」

  「抱緊她...用力的抱緊她,不要放...我求求你..拜託...」怪老人一邊留著淚一邊哀求著,此時的我只覺得莫名其妙。

  月光下,他白色的頭髮顯得十分耀眼,並照亮了他滿是眼淚的臉頰。

  然後我就離開了村子,上了戰場,在與外敵的對戰中,日軍輸了,我被一個細心的農夫救離了戰場,但是沒有親人朋友知道我還活著的事實,大家都以為我死了。

  直到戰爭結束,我開始在離家鄉甚遠的外地賺錢,以籌措旅費回到村子,但是那農夫的女兒卻喜歡上了我,在農夫死去後,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,我就娶了他女兒,並放棄了回鄉。

  三十年很快就過去了。


  說到這裡,年紀大的叔父不知何時已經汗流滿面,我立刻要他坐下來歇會兒,於是我們找了旁邊的一個廢棄巴士站,坐在那生鏽的長椅子上休息。

  「巴士不開了?」我問。

  「當然,根本沒人要坐。」

  中午時分,炙熱的太陽無情的照著,叔父臉上的汗水並沒有比剛剛少,他只好不停的用袖子擦著汗。

  而我,再度陷入回憶之中。

  三十年,不變的只有太陽,還有滿地的花草,或許還有夏天躁熱氣氛下不能缺少的蟬鳴吧。

  「我就送你到這裡啦,我等等還有事情,你自己看看風景吧。」叔父說。

  「嗯,我會的。」我揮了揮手跟他道別,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離去於山路。

  我順著路走,兩旁的雜草不斷的搔著我的兩腿。

  以前還在中學時候,我常常走這條小路上山下山,但現在只能憑隱約的記憶來辨認前方的路,前面有什麼,我完全都不記得了。

  突然小路的前方接到了一片空地,一片聳立著大果樹的空地。這令我想起了以前的那株千年果樹,但眼前的這棵並沒有那麼高大。

  走累的我正好趁機坐下休息,我靠著樹幹,閉上眼,回憶著風,回憶著草香。

  還有某人的髮香。




  「對不起,我來晚了!」里子綁著兩條辮子,急急的向我跑來。

  我穿著中學時的制服,坐在果樹下閉著眼睛,被她的叫喊聲驚醒。

  她喘著氣,滿頭大汗的笑著看我。

  我不發一語,轉身走了兩步。

  「生氣啦?」她俏皮的從我肩膀旁探頭,對著我做鬼臉。

  「我沒有生氣...」我摸著她的臉,看著她的眼睛說,「里子,我再三天就要去城市讀書了,妳會想念我嗎?」

  「說不想念...是騙人的...」她眨眨眼睛,似乎是要掩飾不安的情緒,「你要去幾年啊?」

  「三年。」當我話一說,里子馬上嚎啕大哭地坐在地上。

  「為什麼要去那麼久...」她哭喊著。

  「你不要哭嘛...」我蹲下來,安慰著她,「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..」

  「人家就是怕你一去不回!」里子哭著瞪我,「聽人家說都市的女孩子都很漂亮...很有氣質...我怕...我怕你愛上別的女孩...」

  我擁她入懷。

  「怎麼會呢?小傻瓜。」我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腦勺,笑著說,「沒有別的女孩比妳更可愛,更懂我的心了。」

  她破涕為笑,在我懷裡發出咯咯的笑聲。

  「你在幹什麼!」管區的聲音把我們兩人嚇得立即推開對方,我望向草叢的聲音來源。

  「你又偷跑出土牢了,快快回去!」我們兩人都鬆了一口氣,才發現管區罵的人,是土牢裡的怪老人。

  怪老人站在管區前面,看著我們倆,里子被他的眼光嚇著,躲到了我的背後。

  「記住,」老人用沙啞的嗓音對著我說,「你會回來的。」

  我的汗珠由額頭流下,極大的壓迫感迎面而來。

  「記住。」凝重的語氣。



  回憶起那老人眼神的我猛然驚醒。

  他看著我的時候,眼睛空洞卻又帶著一絲光芒,絕望卻又帶著一點興奮,像是很高興看到我跟里子擁抱在一起...

  好熟悉...我在那兒看過呢?

  為什麼過了三十年...我卻從未忘記過他的眼神呢?

  沉思這個問題的同時,我感覺不對勁。

  霧狀的壓迫感從四周空氣中鑽進我的毛細孔,強大得使我差點喘不過氣來,此時的我看見眼前的小路似乎慢慢變寬,雜草逐漸往兩旁退去,一條寬敞的大路徑出現在我面前。

  我想起來了!

  渾身的壓迫感瞬間消失,就在我跑向那條小路的那一刻。

  那是回鄉的路!我心想,並使盡全力的跑。

  同樣的彎角,同樣的樹木....以及映入眼簾那不可置信的景象。

  我站在山路上,往下俯視著渺小的小草屋──應該已經被大水所淹沒的村莊,竟然如同以前一般,並沒有任何異樣﹔農夫跟旁人聊天,婦人穿著木屐緩慢地走在街上,孩童在地上玩著球。

 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因為不知名的原因,回到了自己的家鄉。

  我跑下山路,欣喜若狂,臉上帶著已經扭曲的不能再扭曲的笑容。

  走到村莊口,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女孩拿著棒棒糖,好奇的看著我。

  「小妹妹...」我走向她,摸著她的頭,「叔叔沒有看過妳...你叫什麼名字呢?」

  她突然大哭,手中的棒棒糖也掉落下來,一旁的村人紛紛圍觀過來,對著我這個異鄉人士指指點點的,但其實我比任何人都還要熟悉這裡。
  「讓開讓開!」管區穿過人潮到我跟女孩的身邊,他的容貌年輕了些,「你是誰?奇裝異服的,幹什麼到我們這裡來?」

 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現代休閒服,就這個時代來講的確是奇裝異服。

  「我可以解釋,我是甫島家的人,你只要讓我見父親-就是太老爺-他就可以證明我是甫島家的人了!」我辯解。

  此時一個小男孩從數十隻腳鑽出,跑到女孩旁邊。

  「里子!你沒事吧??」男孩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。

  眼前的女孩是里子?這女孩的年紀大概也才八歲...那我豈不是回到了大約四十年前的世界?

  那這個男孩...這個男孩...不就是?

  「我沒事,」里子發抖著對那男孩說,「三郎,我好害怕喔...」
  
  我撲向他們兩個,激動的不斷問著「你就是我嗎」「你就是我」「你是里子嗎」之類的話,兩個小孩一時之間竟都大哭了起來,結果我就被管區跟幾個村人拉到一旁,用繩子綑綁了起來,抓到甫島家的大宅,也就是我家去。

  我被村人押到大廳,仍然是黑髮的,我父親的面前。

  「你說,你是甫島家的人?」父親問著,他似乎沒有認出眼前的中年男人就是四十年後的甫島三郎。

  「我是三郎啊,父親!」我努力的想要掙脫繩子,卻沒有用,「我是從四十年後的世界回來的你兒子啊!你看看我的臉,跟你不是很像嗎?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父親怒斥,「別在那邊胡扯,你以為這種鬼話會有人相信的嗎?」

  「我真的是...」話聲未落,父親就打了我一巴掌。

  「你一定是甫島家在外生下的子孫,你要錢嗎?」他問,「我看得出來你的臉型,跟我很相似,但我們不能夠讓你正式回到甫島家,敗壞甫島家聲譽。說吧,要多少錢,我們都會給你!」

  「我不要錢!我只要待在這裡,我不想離開這我已經失去過的一切!」

  「你確定嗎?」他揮手示意,一個老婆婆拿出了一小布包,並在我面前展開來,裡面放的是許多金塊,閃著刺眼的金光。

  「只要你願意離開這個村子,並永遠守住你是甫島家人的秘密,我們就會把這些金子給你。」父親嚴肅的說,「但如果你不肯,我們只有把你囚禁在這裡的土牢中,永不見天日,以保住甫島家的名聲。」

  我露出堅決的神情,看也不看金子一眼。

  父親對著一旁的僕人說了幾句話,我就被幾個人押走,關進了陰暗的土牢中。

  在這裡,每天都有人送來清淡的食物,而隨著時間過去,我的衣服也逐漸破爛,頭髮跟鬍子在沒有修剪的情況下越來越長,變得灰白。

  值得慶幸的是,土牢的上方有一個小窗戶,讓我可以稍微一窺外面的世界,但也僅是一窺,我沒有到外面活動的機會。

  有一天午餐送來後,我聽到外面傳來小孩子的聲音。

  「里子,小心點喔,不要靠近那裡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土牢裡關了一個怪老頭,據說他會在半夜偷偷對小孩子下手...」

  「啊???好可怕喔!」

  「沒關係,我三郎一定會保護你的。」

  我拿起盤子上的湯碗,看著裡面清湯映照出的,我衰老的身影。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我笑了。

  永不見天日又何妨?能回到家鄉,再見到里子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

  然後我坐到牆腳,慢慢品嘗著今日的午餐,一邊聽著孩子們聊天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平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