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一大批的記者擠到空海大師所居住的大宅前,那是一棟古老的木造建築,獨特的中國風屋子佇立在都市之中,顯得特別顯眼。

  我在人群中,跟著攝影師不斷的向前張望著深黑色的木製大門,一連兩小時卻仍然深鎖不曾開啟。靠!今天大太陽的,我們在這裡已經等了兩小時,這個老禿驢是怎樣耍大牌啊?

  要不是這份報導非常重要,一旦搶到我的業績就有九十度向上攀升的機會,我才懶得在這裡等。

  當等待時間邁入兩小時四十六分三十三秒的時候,那兩扇大門終於緩緩的打開,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短髮婦人──大概是信徒吧?──走了出來,雙手合十地面向還來不及發問的記者群說:

  「各位大德,空海大師由於已經進入修行最後階段,不適合接受太多媒體的採訪,所以他要用抽籤的方式來決定可以進入這裡,向他提出問題的那幾位記者……」

  話聲未落,人群開始騷動,大家都對自己等了許久卻還不一定能夠做採訪的待遇,感到十分不滿。

  「我知道各位已經久候多時,不過大師真的不能夠受到太大打擾,所以……」婦人拿出了一個竹籃,竹籃內裝滿了一顆顆乒乓球大小的白色保利龍球,「請在場的各媒體派出一名代表領取籤球,拿到後請掰開來,如果裡面裝的是大師的照片,就可以來對大師進行採訪。」

  婦人手提竹籃經過大家面前,每個記者都拿了一顆,並迫不及待的打開來,但是發了一半,現場已經噓聲四起,因為尚未出現有空海照片的籤﹔有人開始懷疑是否全部都是沒中的,有人雖然沒抽中,卻還是厚臉皮的待在原地想要看看有沒有天上掉下來的機會。

  我拿了一顆,找到了球中間的縫隙,用指甲掰開來──

  沒中,球裡面是空的。

  別開玩笑了!我跟攝影師在這裡等了將近三小時,結果一顆保利龍球就決定了我不能採訪他的命運?太可笑了吧?

  我生氣的把球合上,這時我瞄了一下隔壁「橘子時報」的記者,剛抽起籤球,於是心一橫,在轉身時「不小心」就把他手上的球給撞掉了。

  「啊,對不起對不起!」我一邊竊笑一邊蹲下,幫他找著剛剛被我技巧性撞掉的球。

  「先生你小心一點好不好?」那女記者生氣的說,「那可是我能不能搶到大新聞的重要關鍵呢!」

  「是的是的,我會小心的……」

  這時我起身,手上拿了一顆球,還來不及說話,那記者就一把搶過去了。

  「快點來看看……啊!」打開球,女記者跟攝影師同時發出哀嚎,臉上帶著懊悔的表情。

高中時學來的魔術技巧還真是好用啊,我離開他們兩個,走到另一邊。

  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機會,當我正準備打開剛剛藏在另一隻手裡的籤球時,攝影師湊到我旁邊,說:「溫大哥,這招很賤喔。」

  「你小伙子懂什麼?」我奸笑道,「這就是一個專業記者應該要運用的手段嘛,沒有耍點心機,怎麼可能在新聞界闖出名號呢?學著點,學著點啊。」

  「喀」的一聲,球打開了。

  一張欠打的油光滿面空海老禿驢的照片!

  「溫大哥你抽到了!」攝影師高興的大叫。

  「呵呵呵,別大聲嚷嚷,我們趕快去『領獎』吧。」

  結果,包括我們的雜誌社在內,一共有三家媒體都抽到了這個籤,於是在後方不甘心媒體的叫囂之下,我們一行人被那名婦人帶進了這棟宅第。

  若要說這個空海沒有收任何不法的錢,我會是百分之百的不相信,這個宅第大的不像話,恐怕是一堆信徒盲目信仰所捐出的善款所築成的吧。

  接著我們走進了一條長廊,長廊的另一邊是一個半圓形的建築物﹔攝影師不斷的拍著照,閃光燈在長廊中閃啊閃的,頓時把灰暗的長廊照得明亮萬分。

  「各位……」婦人站在半圓形建築物的門前,轉過身來面對大家說:「接下來所看到的,可能會讓你們不能置信,不過我們保證絕對沒有作假,也請各位不要做不實報導,謝謝。」

  我們點點頭,攝影師的相機待命。

  大門打開。

  當大家望進裡面時,每一個都目瞪口呆。

  那是一個類似圖書館的建築,四周擺滿了各種宗教書籍,但是空海大師正「浮」在建築物的最上方──連同其他兩位信徒──雙手合十地喃喃自語著,腳上還綁了一條鋼線,垂到地上。

  「這……怎麼可能?」有人不相信的說,攝影師則是拿起相機猛拍。

  「大師,他們來了。」婦人向浮在半空中的空海說。

  「把我拉下去。」他揮揮手示意在底下的其他信徒把他們三人拉下去。

  一名矮小的禿頭男子抓起垂在地上的鋼線,毫不費力的把空海從半空中慢慢拉了下來,就像收風箏線一樣。

  當空海跟另外兩人降到地面上的時候,一群信徒連忙把他們腳上的鋼線連結到一塊塊的鐵磚上面,據他們說是「避免飄走」。

  「施主,各位有什麼問題嗎?」空海開口問道,臉上沒有表情。

  大家面面相覷,看到如此驚異的情景,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,於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之下,我搶得先機發問。

「呃……大師!請問你是怎麼辦到浮空的?有利用任何機關嗎?」

  突然信徒們個個惡狠狠的瞪著我,一臉不高興的樣子。

  「大師才沒有用什麼機關!他是修行數年才有這個成果的!」一個中年男子生氣的說。

  「是啊,要不是大師的幫助,我也不會有這種成果的。」剛剛那個跟著空海一起浮上天空的人也說,是一位年歲近百的老婆婆,頭髮已經灰白。

  「可是,要浮上天空,很多魔術師都辦得到,你們說對不對?」我轉頭問問那些記者,大家都表示贊同的點點頭。

  「既然施主不相信,」空海浮在原地說著,「你可以過來,親自體驗一下我的重量。」

  我走向前,站到空海的前面,在他的腳底下摸索,頭上也確認過了,並沒有類似釣魚線之類的固定物,但我還是不相信。

  「怎麼體驗?」

  「輕輕推我一把。」

  我滿臉疑惑的伸出右手,輕輕的推了一下空海,然後我嚇到了。

  我就像是推了一個大氣球一樣,完全沒有重量!被推了一下的他往後傾了一點,然後晃了幾下,又回到原來的位置。

  這時我後面的人都跑了過來,在空海身上亂推一通,空海嚇了一大跳,一點大師風範都沒有地連忙說:「幹嘛幹嘛?我不是不倒翁玩具!」

  「真的……沒有重量……」另一間公司的記者說。

  「好像在推空氣。」跟我同行的攝影師也說。

  「這下你們相信了吧?」旁邊的剛剛那位中年男子走過來,信徒們也把記者跟攝影師帶開,只留下被推的有點頭暈的空海大師,「我們大師的修行,是貨真價實的!他可不是騙子呢!」

  「大師,請問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?」一位「聖週刊」的記者拿出筆記及錄音機開始採訪,我也趕忙拿出自己的工具,不想漏掉任何重要的細節。

  「這個嘛……」他說,「是大約在兩星期前,我的體重開始下降,那時我並沒有任何感覺,但現在我了解了,這是我修行多年所得來的成果,再不久,我就可以飛升成仙了。」

  「成仙?」大家異口同聲問。

  「是的,」空海張開雙手,得意的說,「從古至今,人們不斷的尋求能夠得道成仙的方法,因此也留下了不少傳說和紀錄,相信大家都聽過雞犬升天的故事吧?」

  大家點點頭。

  「東晉葛洪『神仙傳』卷四中,記載了漢代淮南王劉安,服食仙藥後全家一齊升天成仙,連同家中雞犬,這就是雞犬升天的由來﹔劉安發現了可以利用仙藥的方式,去除身上不必要的凡間俗物,進而使自己達到神仙的領域白日非升,然而我並沒有什麼捷徑,我是因為多年的修行成果,才有辦法達到這樣地步的。」

  「大師,那另外兩位剛剛跟你一起浮上天花板的人是?」另一個「毒家報導」的女記者也問。

  「那是被我挑選上的信徒,他們擁有跟我一起成仙的資格。」

  「你的標準是什麼?每個人都有『成仙』的機會嗎?」

  「那兩位是因為前世都是與我修行的夥伴,所以在今世我找到他們,讓他們與我一同飛升成仙。」空海看向兩旁的信徒,那兩位連忙恭敬的跟他行禮,「至於成仙,那不能強求。」

  「那對於之前的你對女童作出性侵害的案子,你有什麼看法?」我問。

  空海突然轉顏為怒,生氣的罵:「都已經看到我傲人的修行成果,你還不相信嗎?一個對女童作出這種事的人,會有辦法飛升成仙嗎?」

  「很抱歉,但是……」我還來不及說完,信徒們已經圍到我跟攝影師的身邊,準備把我們趕出這裡。

  「不相信大師的人,沒有資格待在這裡!」

  「你會有報應的,異教徒!」

  在信徒的推擠下,我跟攝影師都被推出了圖書室,「喂!我還沒做完訪問!我……」我努力的想要回去裡面,但卻離空海大師越來越遠。

  當我們被推倒在圖書室外面的長廊時,信徒們馬上用力的把門關上,不再讓我們進去裡面了。

  「靠!太過分了吧?」我摸著剛剛撞到地板的臀部,想要減緩剛剛用力倒在地上所帶來的疼痛,「問一下都不行!」

  「溫大哥……」攝影師說,「採訪作不成了,怎麼辦?」

  對啊,怎麼辦?

  好不容易得到採訪空海的機會,就這樣沒了?

  我傷腦筋的來回踱步,希望事情能出現一點轉機,但是大門仍舊深鎖著,雖然可以隱約聽到裡面的人聲,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談些什麼。

  「該死,找找有沒有什麼窗戶之類的,用爬的也要爬進去!」我怒吼著。

  「不用找了。」

 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,我跟攝影師兩人趕緊轉過頭去,是一個穿著信徒制服的白髮老人。

  「這座建築物是特地為了空海那傢伙修行而建的,除了這扇門以外沒有其他的出入口。」他說,臉上的皺紋隨著嘴巴的動作而扭曲不堪。

  「先生,聽你對空海大師的稱呼……你不是信徒吧?」我站在他面前問。    

  「我當然不是,我是為了作研究才偽裝成信徒的。」

  「什麼研究?」他的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。

  「就如同你剛剛所看到的,空海與兩位信徒凌空升起的研究。」

  突然希望又重回了我的心中,果然!他們的浮空術是可以用科學來解釋的!現在只要採訪這個老先生,了解他們的騙人方式,就能作出一份獨家的破解真相報導,絕對可以戴罪立功,採訪不採訪得到空海老禿驢都沒有關係了。

  我就說嘛,什麼人可以浮在天空中?一切都是幻覺,嚇不倒我的。

  於是我恭敬地低頭看著那比我矮兩顆頭的老先生,開口問說:「那,你知道些什麼了嗎?」

  「知道了很多,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。」

  「沒關係,您說,盡量把您知道的說出來,」我拿著錄音機,打開開關,「只要拆穿那傢伙作假的機關,什麼都可以……」

  「他沒作假啊。」

  「啊?」我跟攝影師同時發出疑惑的聲音。

  「他的確是浮在天空中了,只不過不是靠他所謂『多年的修行』罷了。」

  「可以請你說詳細一點嗎?」

  「先生,請問你體重多少?」
 
  「等一下,你先回答我的問題……」

  「先回答我!」老先生兩眼瞪大凶狠的說,把我們兩個嚇得不知所措。

  「五十八公斤……」

  「給我看。」

  「我沒有體重計,沒辦法量……」

  「給我看你那稱之為『體重』的東西。」

  「抱歉,你說什麼?」我更是一頭霧水。

  「看吧,重量這種東西,是無形的,誰能證明它存在?」老先生說,並轉身走向長廊的另一邊,「跟我來吧,到我的研究室。」

  於是我們莫名其妙的從後門被帶離了空海大師的宅第,就在離原地兩步路的地方,有一間破爛的鐵皮屋,跟剛剛看到的大宅第形成強烈對比。

  「進來吧。」老先生打開門招呼著我們。

  那是一間十分雜亂的研究室──不如說是倉庫比較妥當──四周無秩序的放置著一疊疊泛黃的文件,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數學方程式跟英文。

  老先生拿了兩張板凳要我們坐下,接著就說:「其實,我是個被學界所排斥的科學家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因為我的理論不被他們所接受。」

  「什麼理論?」我又追問。

  「『重量不存在論』。」

  我臉上的問號讓老先生不用等我問就自己繼續說下去了。

  「其實,我們所熟知的地心引力……根本不存在。我們的重量,是被欺瞞的數值。」

  「很抱歉,我不懂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不太可能了解,」老先生說,「那些老古板們也是這樣想的,他們認為我是在跟牛頓的發現挑戰,這種理論實在是太瘋狂了,極有可能改寫整個科學史!因此他們嚴重否決我的理論,我也被從此冷落,不再被人所重視。」

  「但是這的確不能置信啊?地心引力不存在,那我們怎麼可能安穩的坐在這個地方啊?」

  「我說過我們是被欺瞞的,這一切只是一個不知名存在的惡作劇罷了。」

  「你越說越玄了。」我搔搔頭。

  「聽著,眼見未必為憑。空海兩星期之前意外發現自己體重直線下降,可是自己的外表卻未有顯著的消瘦,給醫生檢查也查不出原因來,於是他欺騙信徒是因為修行才會使自己的臭皮囊漸漸消失,總有一天他會成仙云云,其實這傢伙一直都在作不法勾當,修行個屁。

  「而這幾天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體重已經到達接近零的情況,身體也越來越輕,直到開記者會完的下午,他自己浮了起來,信徒們以為他顯了神跡,對他更是膜拜有加,殊不知他自己可是怕得要死不敢承認。

  「空海只是碰巧,他比別人早一點脫離了那不知名存在的魔掌,所以在本質上失去了重量,剛好被他拿來作文章罷了。」

  「那另兩位跟他一起飛上天花板的信徒呢?」

  「也是另外兩個碰巧,空海說什麼是前世修行夥伴也都是屁,這兩個傢伙他可從沒見過,只是聽說有人跟他一樣失重,就趕緊找過來而已。」

  「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說法,太奇怪了。」

  「聽著,」老先生露出嚴肅的神情,「這是個危機,空海只是先例,飛升非生也,一旦失重現象慢慢變多,全世界都將陷入恐慌。」

  「重點是失重現象為什麼有發生的可能性啊?」

  「我們人類只是被玩弄於手心的實驗品,被那股力量控制於地面,它讓我們相信自己是有重量的物質,其實我們跟空氣也差不了多少。而現在,它放手了,遭殃的,將會是人類。」

  「我們到底是被誰玩弄?」我一邊換著錄音帶一邊問。

  老先生不說話,只是默默的看著我,那是極為空洞的眼神。

 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異常,竟然會聽一個瘋子說了一大堆瘋話,地心引力存在是不容置疑的!莫怪乎這傢伙會被學界所不容,他的理論無法令人相信,也是很自然的事情。

  於是我示意攝影師起身離去,正當我從椅子上離開的時候,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我,說:「記住,你可以不相信我,但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」
 
  我客氣的說了再見,然後掙脫了他的手後三步帶兩步的跟著攝影師離開這個研究室。開什麼玩笑,我怎麼可能還會浪費時間在這裡,在一個瘋子的研究室裡!

  當我走出大門,我發現了大批人潮聚集在前方──就是剛剛的空海大師宅第。攝影師問我:「溫大哥,發生什麼事了?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……趕快去看看!」我強烈的新聞直覺告訴我,有大事發生了。  

  我穿過人群,往前探頭,發現空海正被用類似放風箏的方法,連結著一條鋼線,身體卻浮在半空中,並表現出驚慌失態的模樣。

  「等等……快把我放下來!」空海哭喊著,「成仙不需要那麼急,一點都不需要啊!」

  「師父,今天是良辰吉日,您的體重已經變成了零,正是成仙的表徵啊!」在底下抓著鋼線的女信徒往上喊著,手上還拿了把剪刀。

  「我不要成仙,我不要成仙了!誰知道飄上去會變成什麼樣子?我會死的!」

  信徒們似乎不管空海的求救聲,仍舊說著:「放心吧,師父,你成仙之後,我們會早晚三柱香祭拜你,你也要好好保佑我們這些善男信女啊!」

  「我……不……要啊……」空海還沒說完,底下的信徒就把鋼線給剪斷了。

  此時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,逐漸往上飛去,越來越遠,他的求救聲也慢慢的聽不見了。

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際,那名拿著剪刀的女信徒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說:「好了,師父白日飛升成仙了,大家回去準備祭拜他吧。」

  群眾歡呼。

  而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,不知所措,連攝影師都忘了拍照。

  她轉頭咧嘴而笑,我突然發現那信徒的臉十分面熟,似乎在哪裡看過……

  對了,是記者會。

  是空海大師召開的女童性侵害案記者會。

  那女信徒,就是女童的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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