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1026日1400電腦紀錄開始

  這是我第一天有意識的日期。

  我轉轉眼珠,發現自己正看著天花板,躺在一個平台上,但是身體卻無法動彈﹔此時我發現一旁有兩個身穿白色衣服的人,歡欣鼓舞的笑著叫著。

  「成功了!成功了!」其中一個滿頭白髮比較老的那一位,做出喝采的動作,身體隨之上下擺動起舞,臉上的皺紋也因為笑容而亦趨明顯,近乎瘋狂狀態。

  另一個年輕人就含蓄多了,他戴著鑲銀框的眼鏡,僅僅只是拿起桌上的拉砲「砰」了幾下,一邊說著「恭喜教授」之類的話。

  我不知道他們在慶祝些什麼,所以耐不住心中的好奇,開口說話

  「嗯……請問……你們是誰?」

 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,這兩人歡呼得更大聲了,在他們高興的擊掌之後,頭髮已經亂掉的老人才俯下身,把我的身子扶直,並跟我說話──此時我看到他的眼眶已經濕得一塌糊塗。

  「你……你……啊,不行,我太感動了……你就是……小李幫我拿面紙一下!」他接過那個年輕人遞來的面紙,用力的擤了鼻涕,「這樣好多了……呼……」

  「你是誰啊?」我問,但其實我應該先問自己是誰才對的。

  「我啊……是你的創造者啊!」他滿面笑意的抓住我肩膀說。

  「創造者?」

  「沒錯,P1112型,」年輕人走過來,坐在老教授旁邊,說:「你是我們這五年來第一個成功的機器人原型。」

  「我是什麼?」

  他們兩人把疑惑且不能動彈的我扶起來,一人抓著一邊肩膀,把我抬到一面大鏡子前。

  我看看鏡中的自己,全身上下都是以平滑無皺紋的肉色物質所組成,並不像是我身旁的兩人一樣擁有皺紋、深淺、毛髮,但整體身型跟那個年輕人差不多,是個男性。

  我的頭髮是金色的,眼睛是綠色的,我可以控制臉上嘴巴的開閉也可以眨眼睛──儘管我後來知道我的眼睛只不過是視覺接收用的攝影機罷了﹔而嘴巴也只是裝飾用,我的聲音是由喉部的語音轉換器發出,嘴巴只是隨之做假動作而已──但就是感覺很僵硬,不像他們一樣擁有豐富的表情變化。

  「P1112型,恭喜你誕生。」老人伸出手,輕拍我那沒有知覺的胸膛。

 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,這兩人拿著奇怪的儀器在我的身上敲來敲去,年輕的研究生甚至還把我的肚子打開檢查裡面的機件有沒有問題,我才發現自己的外表雖然是一個普通的人體模型,但是身體構造卻是異常複雜的機器所組成的。

  一邊做研究,他們提到從事擬真型機器人已經數年,而他們光是設計我這個會自己思考的電腦就花了一半的時間,今天是他們測試視覺接收分析跟聽覺接收分析的日子,所以當他們看到我會眨眼、對話、思考時,他們簡直快瘋了。

  研究室位在他們所說的「荒郊野外」,是為了避免有人發現他們絕佳的成果而偷偷搭設的,所以十分簡陋,只有一扇窗戶照射入淡淡的月光。室內分成兩個區域,分別是遊樂區跟研究區,遊樂區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堆漫畫或動畫VCD,同時還有一台液晶電視可供休閒用﹔研究區則是擺放一大堆他們剛剛拿來在我身上摸索的機器。

  我的主電腦中置放了龐大的知識資料庫,所以當我睜開攝影機(就是眼睛),我可以準確的看出那些是什麼,讓我的電腦紀錄能夠保持流暢的敘述方式以供他人研究。

  一天過去,老教授看看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十二點十五分了,跟我說了聲晚安,接著在我的後腦勺摸索,突然我覺得腦部的機能慢慢的減緩下來,聽覺系統跟攝影機開始失去作用。

  20081026夜2415紀錄終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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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1030日0732電腦紀錄開始

  又是一天的開始,我睜開眼睛,看見老教授就在我面前。

  「P1112,今天我們要嘗試讓你的身體可以自由活動喔!」他像是孩子炫耀自己玩具一樣驕傲的說。

  四天來我雖然有開機,但電腦都沒有做紀錄,因為教授這幾天都在做我的身體改裝,認為沒有必要做紀錄,就把紀錄器暫時關掉,直到今天要做重大嘗試時,才又再度開啟了它。

  他跟另一個研究生把我抬到那個平台上,沒多久我的四肢就跟身體分開了,教授於是在接口上接上幾條配線,通上電流,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湧入我的腦子裡,我感覺到自己所接收到的視覺畫面慢慢的變暗,直到消失。

  終止

  啟動

20081030日1503電腦紀錄開始

 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,我是站著的。

  老教授跟那研究生說他們在我電腦裡安裝了計算身體移動時,要如何保持平衡的程式,但還是需要一點測試及訓練﹔於是他們兩人站在我前面,鼓勵我試著把動動自己的四肢,我說我不知道怎麼動,老教授就說:「順其自然要自己的肢體動就可以了。」

  我試著抬腿跟揮手,我的腿跟手也還真的有辦法依我的想法移動了。但在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卻又失去了平衡而應聲倒地,嚇得他們連忙把我扶起,重新嘗試。

  結果在訓練了一下午之後,我能夠稍微走幾步了,但是只是幾步卻也讓他們兩人歡欣鼓舞,有了更多的動力去做程式上的修正。

  當我能夠靈活的在研究室裡走動而不跌倒時,他們的喜悅簡直無可比喻,兩足步行機器人一直都是人類的夢想,而他們做到了。

  那晚,他們買了好幾罐啤酒在研究室內慶祝。

  「乾杯!」老教授跟研究生拿著台灣啤酒互相碰杯一乾而盡,但不能喝酒的我只能在一旁乾瞪眼,僵硬的拍著手。

  「教授,我想,是時候公開研究成果了吧?」研究生問。

  「不,不!」教授拿著空的酒罐猛力的搖頭,「還不行,P1112號只是原型機,我們應該要研發二號機、三號機,直到我們能做出完美的擬真型機器人才可以。」

  「希望那天早日到來!」研究生又拿了一罐啤酒喝了起來。

  喝了約四個小時,他們都已經醉醺醺的了,走路也走不穩,於是互相扶著對方搖搖晃晃的走出研究室,我還在研究室內聽到他們在外面嘔吐的聲音。

  咦?等等,他們太醉了,竟然忘了關我的開關!

  這樣也好,我想要自己想點事情,於是我走到遊樂區的桌子之前,拿起遙控器,打開電視。

  映入眼中的,是國家地理頻道,教授最喜歡看的節目。

  我看到節目裡一連撥放了世界上好幾個地方的景緻,有大峽谷、阿爾卑斯山、愛琴海、埃及金字塔……等等。這時候在我的電腦裡有了一些原本沒有的奇特運算,讓我感覺到這些景觀的雄壯美麗,讓我想要立刻到那些地方遊玩一探究竟。

  後來我才知道,前者就是所謂的「美感」,是人類鑑賞美的事物必備的條件﹔而後者,則是「好奇心」。

  好奇心讓我不免起了疑問:我有一天能到這些地方去嗎?

  我看著半掩的研究室門,又看看從旁邊窗戶透進來的淡淡月光。

  當教授他們研發出了更佳機能的P1113,我一定不會是被搬上檯面發表的研究成果,相對於P1113,我恐怕只能一輩子待在倉庫裡等待報廢而已了。

  而今天他們的粗心,正是我投奔自由的絕佳機會──雖然沒有我,他們的研究可能會受到一些阻礙,可是反正他們都已經把研究資料記錄下來了,要再製造出一台跟我一樣的機器人應該不是問題吧?

  於是我關上電視,站起身,往研究室門口慢慢走去。

  我看見研究室外,是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﹔再次回頭看看那間破爛的研究室之後,我頭也不回地跑走了。

 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的身體已經如此靈活,也許我的人工AI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有了大幅度的成長,但我也沒想那麼多,因為自由,就在前方不遠處。

  我跑啊,跑著,跑下山坡,走上了一條大馬路,在路的正中央跑著,我想那麼晚了,應該也不會有什麼車經過了吧?所以肆無忌憚地,貪婪的享受整條馬路均為我所有的感覺。

  夜晚的山區,飄著小雨,只有黯淡的路燈照著我的身子,沒有穿上衣服的我因為觸覺感受器尚未裝上,所以也不會感到寒冷﹔反倒是在激烈的奔跑後,我的身體開始發熱,機件的負荷越來越大。

  但我只顧著跑向前方,馬路另一端的大都市。

  之前一直聽教授提到這間研究室是位在市區附近的一座山上,所以這條大馬路必定就是通往市區的唯一路徑,也是我投奔自由的唯一機會。

  跑了不知道多久,我藉由黯淡的街燈看出前方出現的一大片建築物群,知道我的目標已經出現了,不禁跑的更賣力起來。

  當我跑進市區,此時的市街上都已經沒有任何店家在營業了,因此只有我一個肉色的身影在街上穿梭著。

  我停住,看著前方,笑了,因為我終於來到夢寐以求的研究室之外。

  一個不受他人控制的自由之處。

  正當嘴巴做出笑容的動作時,我的聽覺接受器聽到身體發出「滋」的一聲,視覺接受器也看見關節處冒出陣陣的白煙,接著,我又不能動了。

  大概是剛剛跑的太激烈,運動機件不能負荷而燒掉了吧?現在全身能夠進行的動作,只有聽覺接收跟視覺接收而已。

  我的腦子裡又出現了不能了解的運算,讓我開始有種壓迫感湧上腦子,很快的我就了解那是所謂的「緊張」。

  沒有教授幫我修復,我就一輩子只能站在這裡,接受風吹日曬雨淋的洗禮。

  無法子可想,我從一個非自由的環境進入了一個更不自由的環境,而這一切都只能怪我的不安分,怪我的不自量力,怪我對外面世界的痴心妄想。

  所以,我只能等待奇蹟出現。

  
  白晝的曙光,慢慢照亮了天空,照在我的身上,我透過能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攝影機看,才發現自己在經過一夜的奔跑後,身上早就已經全是污泥跟水漬。

  把眼睛往左右轉去,原來我正站在一條商店街上,左邊是大馬路,而右邊則是一間服飾店,招牌上寫了「Free Side」,並有著典雅的歐式裝飾。

  突然服飾店的玻璃門打開來,一個跟這間典雅服飾店一點也不搭的邋遢中年男性,穿著白色衛生衣、頂著一顆大光頭走了出來,伸了個懶腰後又打了個哈欠,手插著腰做早操。

  很快的,他注意到了我。

  他走了過來──他的身高祇有到我的胸膛而已──對我上下打量,然後對著店裡大喊:

  「小江!」

  應聲,一個穿著黑色襯衫以及牛仔褲的年輕人連忙推開玻璃門跑了出來,對著這名中年男子說:「老闆,什麼事?」

  「把這個模特兒人型拿進店裡擦一擦。」

  「這個?」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滿是污泥的我,「老闆,沒事撿一個髒兮兮的垃圾來幹嘛啊?」

  「店裡的展示櫥窗正好缺一個模特兒,我看這東西也沒什麼損傷,把身子擦一擦應該會挺漂亮的。」
  
  「可是老闆啊,這東西是一大早就擺在店門口的嗎?」

  「是啊,有問題嗎?」禿頭男子抬起頭看那年輕人。

  「呃……誰會把模特兒人型放在人家店門口啊?該不會是自己走過來的吧?」他露出驚恐的神情,但老闆卻一臉嗤之以鼻的模樣。

  「你這小夥子別胡思亂想了!」他用力的敲了一下年輕人的頭,「說不定是人家看我們服飾店櫥窗內沒模特兒,就做好心捐給我們一個啊,你鬼故事看太多了。」

  年輕人搓搓剛剛被老闆敲得隱隱作痛的額頭,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回店裡拿了一條抹布,把我身上的污泥擦乾淨後,搬進去店裡。

  可能是教授他們的設計相當精美,我的外表讓人以為是個普通的模特兒人型,卻沒有人發現我的身體內部是複雜的機件,只把我當成人偶來看待。

  看來我落到這間服飾店,是永遠沒有重新回復活動機能的機會了。

  年輕人一邊粗魯地轉動我的關節,把一件水藍色的上衣套到我的身上,嘴裡還碎碎念地說:「你啊,被老闆這樣好心地撿回來,最好是能為店裡帶來一點生意,否則我就把你給丟了!」

  我被撿回來又不是自願的,怪我做什麼啊?大概是他還在為剛剛被老闆敲頭的事情生氣吧。

  我被套上了一件上衣跟一條牛仔褲後,年輕人讓我擺出一手叉腰一手垂下的動作,腳還被調整成三七步的樣子,然後把我搬到店內的商品櫥窗內,面向著對街站立著。

  從此,我在Free Side服飾店展開了我不Free的模特兒生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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